🍃楚谓之聿🐧

第十六章


曾经有过一个参加联合国会议的人回来之后表示再也不想去参加联合国主持的任何会议，并且点评说，联合国是能把任何严肃的会议都开成菜市场的神奇组织。而如果这次，这位代表能够有幸来到的话，他一定会感慨曾经的自己还是太天真了，菜市场算什么，这次的会议愣是给开成新闻发布会了。

因为在叶修报上名字之后，全场先是沉寂了三秒钟，然后就像炸了油锅一样，瞬间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地讨论“是那个叶吗”，“C国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叶”，“应该就是最出名的那个吧”……一时间，满场子都是此起彼伏的“叶”、“叶”、“叶”，活像是一群人在欢呼，越听越喜感。

而当全场都在议论的时候，就是C国的这几个代表也震惊了——是的叶修很厉害，他们都知道。可是国际闻名？这个他们还真的没意识到。

叶修无疑是有些失控了。为了让这些人快点闭嘴，他直接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而说实话，就算是叶修本人也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于是他立刻将话筒一丢，就想回座位。

见他要回去，那些人终于开始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这次直接像是围观稀有物种一样指向了叶修——

“你的精神向导真的是人吗？”

“可以召唤你的精神向导出来吗？”

“你的哨兵死了之后，连结断掉到底有什么影响？”

“你之前从未出现在任何国际会议上，为什么这次会出席？这代表了C国的什么意向吗？”

“C国没有对你本人有任何防范吗？”

“嘉南战役时有一个区域所有哨兵和向导之间的连结无法发挥作用，真的是你做到的吗？”

“你真的是向导？未结合的？为什么我感觉不到——”

“有传闻说你是因为连结断裂才让精神力更强，是真的吗？”

“据说你扮成一个哨兵参军三年没被发现，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听说你一直拒绝结合，是不是你已经无法再结合了？否则C国塔怎么可能允许……”

“你的精神共鸣到底有多强？”


……

叶修本来是要回座位，看到这架势，直接一扭头，就顺着刚刚苏曼莎退场的通道跑了，一看就知道特别有这方面的经验。满场子的人都傻了，这人跑了，他们可还是要开会的，难道追上去不成？

于是他们把火力转向了C国这几个代表，开始骚扰他们——刚刚对叶修提出的问题大多都转向了他们，结果……结果他们也没有问到什么，因为明显是头头的那个哨兵回头就是一句带着怒气的“闭嘴”。

然后……然后这个哨兵就潇洒地同样翻桌子追着叶修跑了。

而C国其他的代表……其他的代表都已经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了，总觉得今天受到的刺激太大——果然有叶修的地方就有腥风血雨吗？就在他们也想跑路的时候，总算会议主办方回过神来履行自己的义务了。

这边乱糟糟的会场总算是稍稍找回点秩序——虽然还是菜市场，但至少话题还是向着原本他们想要的方向进行了。

而另一边，周泽楷找到叶修的时候，叶修正靠着走廊的墙抽烟。事实上要不是闻到了这股烟味，周泽楷也找不到叶修。白色的烟从叶修的嘴中吐出，翻腾着向上漂浮，一点一点散开。叶修的脸透过这烟雾看去，显得有些模糊，那双眼睛看来就更像是隔了什么，怎么都看不清。

看到这样的叶修，周泽楷那一肚子的愤怒还是得不到丝毫的舒解。

是的，叶修在愤怒的时候，周泽楷同样也在愤怒。但他愤怒的不仅仅是关于苏曼莎的遭遇和那些人争吵着将苏曼莎撂在台上，他在叶修开口说他懂，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周泽楷只感觉到自己胃里头塞满了岩浆。当这些人用或好奇、或探究、或兴奋的目光落在叶修身上时，他觉得那些岩浆越冒越多，简直就要顺着食道翻滚上来——

为什么要用揭开自己伤疤的方式让这些人明白？他们不值得。

所以当后排的人直接凑过来询问叶修的事情时，周泽楷只回答了两个字——“闭嘴。”

“……小周你怎么出来了？”叶修说完又狠狠吸了一口，烟一下子短下去一截。

“前辈。”

“嗯？”

“真的，很痛吗？”

“你看她那个样子，会不痛吗？估计死了也不会比那好过多少。我再不过去，她估计都要晕死在那了。”

“……是前辈。” 周泽楷闷闷地说。

叶修盯着燃烧的烟，那红色的小点渐渐变成烟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你也感兴趣？”

周泽楷突然觉得自己糟糕透了。他一边对叶修揭自己伤疤和那些人揭叶修伤疤的行为感到愤怒，可他自己却也忍不住想知道。不是道听途说，不是从那些关于叶修的书中看到的不咸不淡的几句，而是从叶修的口中亲口听到。

明明就不应该提。

“……你们都是这副表情。”烟燃到尽头，叶修将烟头碾在了垃圾桶上层的石粒上，“小心翼翼，好像让我想起来就会怎么样。我实话和你说吧，我连梦都很少梦到他。”

“忙起来的时候更不会想他，都死了那么多年了，想他也没意思是吧？哥起码还能再活个三四十年的，总不能天天就抱着回忆过日子。我也就清明的时候和沐橙一起去看看他——有时候清明都赶不过去。”

“上次站在他坟前我都在想，来这看也没什么意思——就两根手指头。反正我想看他的时候在哪里都行，有必要大老远跑过去吗？早些年还能说是陪沐橙好安慰她，现在连她都不会哭了。”

“……怎么还这副表情？”叶修笑了，“你想听多具体的？需要我告诉你那颗地雷什么型号吗？还是想看看那枚戒指？”

第十七章

叶修从来都没有和人详细说过苏沐秋到底是怎么死的——虽然谁都知道，那是被称为“死亡之吻”的专门针对哨兵的地雷。可是具体的，详细的过程，他从没对任何一个人说过。当时除了叶修，也就只有吴雪峰在场。一些具体的情况，人们也都是从吴雪峰的只言片语中得知的。吴雪峰只带回了苏沐秋的两根手指。要不是因为无名指上那枚戒指反着光，在那种情况下也注意不到。

哨兵的嗅觉非常灵敏，在战场上，当闻到火药味和金属味道的时候，就会察觉到炸药、地雷等武器的存在。可是就算是最出色的哨兵，嗅觉再灵敏，哨兵还是人。作为人，作为一种生物，那就一定会有嗅觉盲区。

死亡之吻就算用一种在哨兵闻来毫无味道的材料制作外壳的地雷。五年前随着便携式的金属探测器的普遍推广和国际公约的限制，这种地雷才慢慢退出人们的视野。不过在那些贫穷落后的国家和地区，金属探测器没有普及的地方，依旧倍受某些组织的推崇，并能用它收割大量的生命。

那时他们正赶着回去，要汇报一个被他们无意间发现的重要情报。苏沐秋背着腿受伤的叶修，和吴雪峰都走得很急。当吴雪峰和苏沐秋听到那除了哨兵谁也听不见的一声极其轻微的“哒”就知道坏事了，而趴在苏沐秋背上的叶修只感觉到了苏沐秋的身体一僵，然后就从连结那里感受到了恐惧、紧张。

“沐秋？”叶修也不由得带了一点慌张——他很少从对方身上感受到这种情绪。苏沐秋的花豹出现在脚边，围着苏沐秋打着转，龇着牙爪子来回地挠着，发出阵阵的低吼。

“……雪峰，把他接过去。”

叶修立刻就明白了。苏沐秋一直保持着一只脚前跨的姿势一动不动，那只可能是踩到地雷了。两个哨兵居然都没有闻到，只可能是死亡之吻。由于用特殊材料包裹外壳，这种地雷不能在受到压力的瞬间就爆炸，而是当压力离开，压盘回弹将里面包裹的真正的主体弹起才能启动雷帽。简单说就是，只有它感受到了压力的减小，如将脚拿开，这种地雷才会引爆。那就像是死神给的一个轻轻的吻——落下，离开，带走了你的灵魂。

只要不把脚拿开，只要施加上去的压力不变。

一小会儿可以，可是你能够坚持多久？更何况他们现在没有时间，随时都可能被发现。

“……不行，重量会变。”吴雪峰感觉自己的大脑被什么东西拿走了几秒才又放了回去。

“我会往下踩。”

“那也不可能——”

“两秒？三秒？我不知道——你带叶秋跑……”

“苏沐秋！”叶修猛地喊了出来，他知道苏沐秋是认真的，他真的打算这么做。苏沐秋通过两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连结也能够轻易感受到叶修的情绪，没等他再说什么，就低吼了一声：“叶修！”

叶修怔住了——苏沐秋喊的是他的真名。

“我们不能都死在这。”

“不。”叶修听见自己开口，可那声音自己听来都像是哀求，“一定有什么办法……”

苏沐秋和吴雪峰在说着什么，可是叶修完全听不进去。他在脑海中将所有的可能都过了一遍——

没有。没有任何办法。

除非这颗雷哑火。

叶修的嘴唇抖了几下，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这一刹那，叶修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苏沐秋要离开他了。

大颗的汗珠从苏沐秋的脸上滚下，叶修的情绪太过绝望，他被拖进了叶修的精神共鸣。苏沐秋咬紧了牙关，狠狠地找回自己的思绪，对吴雪峰说：“开始吧。”

他们真的没有时间了。爆炸声也必然会暴露他们的位置，但之后的事情苏沐秋已经无法去思考了。他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吴雪峰。

吴雪峰屏住呼吸，伸手去接叶修。叶修原本呆呆地在苏沐秋的背上，被吴雪峰一碰，才猛地反应过来。他看着苏沐秋的侧脸，模糊地想着就是脸上涂得和花猫一样他还是那么好看。叶修感觉血液停止了流动，四肢都发麻，有什么从他的头里被抽了出去。他想挣扎，想大声说“不”，他想死死地抱住苏沐秋。

可是他不能。

“照顾好小橙。”

他听见他轻轻地说着，那么温柔。

……那你呢？

只有几秒而已，叶修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他被吴雪峰接过。吴雪峰将他抱住，猛地冲了出去——他感觉到吴雪峰想把他的头往下压，可他的脖子就像不会弯一样梗着，眼睛都不眨地看着苏沐秋。

花豹蓦地安静了下来，在苏沐秋脚边趴下，蹭着在这一刻突然出现的叶修的精神向导——君莫笑。君莫笑坐在地上，搂住花豹的脖子，将脸埋了进去，轻轻地回蹭着。

苏沐秋笑了。

他的脸上涂满了迷彩，头盔将叶修最喜欢的眉毛遮住了，衣服也不平整。可在叶修看来，却是他见过最美的笑。笑得让人看了只感觉得到高兴，可从连结传来的情绪明明混杂着眷恋、释然、不舍、悲伤、恐惧还有一些叶修分都分不清的东西以及……后悔。

骗子。

还以为你有多洒脱。

如果这是电影，那么导演肯定会用上慢镜头，从各个角度拍摄，将这一幕用十几秒甚至一分钟的时间去刻画，还配上让人心都震颤起来的背景音乐。

可这是现实，现实就是只有一瞬。死神不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做好准备，不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记住这个笑，没有任何铺垫就响起了那一声巨响——

眼睁睁看着那个笑被撕成碎片，和他们的精神向导一起被吞没在火光和硝烟中。

他和吴雪峰被巨大的冲击掀飞出去，吴雪峰紧抱着他，一手护住他的后脑，翻滚着向一开始就定好的那棵树背后而去。

痛……

好痛。

叶修以为自己一定发出了撕心裂肺的惨叫，可事实上他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精心维护的连结，他笃定地相信没有任何事物能打破的连结，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硬生生扯断。有什么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呼不出也吸不进任何东西。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已经死了才对，可是他明明还活着。

“……叶秋……”吴雪峰在他身上摸索着——很幸运，额角被碎片划破，但没有刺进去。腿上的枪伤还在流血，不过没有骨折。

吴雪峰松口气，却疼得想骂人——肋骨断了几根不过还好没刺进肺，背上也一片火烧火燎。不过他还是能带着他跑，他们必须快点转移——

然后吴雪峰僵住了。

……有什么不太一样。

在火药味中，有一股奇怪的香味混了进来。味道不重，却让人无法忽略——一个未结合向导的信息素的味道。

吴雪峰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们是“和尚”部队，一个向导都没有，哨兵之间彼此慰藉很正常。他听见过苏沐秋对“叶秋”开玩笑说你要是个向导就好了。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原来“叶秋”真的是个向导。

怀里的人动了动。

他微微抬了头，找不到焦距的眼茫然地转动着，直到被什么吸引了过去。

在面前，半米外，有什么闪着光。

两根手指，被一小块手掌连在一起。一根上头还带着一枚看上去就是地摊货的戒指。那是被吴雪峰嘲笑了很久的廉价戒指，另一枚就挂在叶修的脖子上。

吴雪峰遮住了他的眼睛。

几秒钟后，他听见了一声，那种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才能发出来的哀嚎。